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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間 ‧ 海坪頂

秀美阿嬤戴著石鮔頭面罩和水牛角蛙鏡,坐在東北角香蘭的海邊,看著遠方。

​圖文 / 林宗儀

幾年前從朋友那兒得知,他阿嬤是東北角「海女」;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臺灣也有海女。一連串問題隨之浮現-他們真的像日、韓海女一樣潛水嗎?他們採什麼?只有女性嗎?於是,趁朋友去探望阿嬤,我跟了過去。

秀美阿嬤住在福隆東邊幾公里的香蘭,緊鄰濱海公路。路的另一側就是海,東北角的海讓人隨時想跳下去玩。奇怪的是,就算阿嬤在屋裡低著頭洗海菜,一邊跟我們聊天,她也能立刻判斷現在不適合下水、明天什麼時候可以下,難道頭腦裡裝了潮汐表嗎?

還在納悶時,阿嬤端出一盤炒笠螺。我心裡再次冒出疑問:「這是什麼?它可以吃?」一連串的驚奇,讓我這個對海非常不熟悉的人深感好奇。

海女與海之間,到底存在什麼神奇的羈絆?於是,想拍攝海女的念頭在我心裡萌芽。

然而在我付諸拍攝前,就聽聞秀美阿嬤罹癌,已經沒有體力再到海邊採集了。再次見面,她精力明顯衰退,但聽到我想記錄海女故事,依然艱難地起身,從儲物間裡翻出她陳年的海女裝備。

那天下午,阿嬤的家人推著輪椅帶她到海邊的礁石上,穿上她的海女裝備。因為身體不適,阿嬤大多時刻皺著眉頭。然而,有那麼一刻,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就像身處熟悉的環境裡,所展現的那種自在。我不曉得阿嬤是真的開心,還是只是隨機的表情,但我寧願這麼相信著。

兩個月後,秀美阿嬤就過世了。我從沒機會看見她在海裡工作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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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美阿嬤的孫子推著輪帶她前往平常採集時會去的岸邊。

秀美阿嬤在生病之後,久違地回到了自己採集工作了幾十年的海邊。

浪花間的浮球

六月的一個下午,正值海水乾潮前後,浪花起伏。此時,我已在東北角追尋海女身影快滿一年了。這段期間,循著海女出沒最頻繁的所在,我從香蘭來到了更東邊的小漁村-馬崗。

馬崗港防波堤外,一顆保麗龍浮球在浪間漂浮。突然間,一個戴著防寒頭套和面罩的男人,從海面冒出頭換氣;他是馬崗公認一等一的海男,憨龜阿伯。沒錯,這個工作並非女性專屬。過往確實是男人捕魚,女性在海邊採集。但現在出海以外籍移工為主,「海人」便成了不分男女的工作。

憨龜阿伯身著全套浮潛裝備,腰上繫著連接浮球的粗麻繩。他所在的水域水深浪大,其他人幾乎不會到這裡採集。而他拖著的那顆保麗龍浮球,目的不是讓自己浮起來,而是用來掛豐收的石花菜。

剛自身後防坡堤外的深水區採了滿滿一袋的石花菜上岸的憨龜阿伯。

憨龜阿伯拖著他裝滿石花菜的網袋,準備游往離岸更遠的地方去採集。

「藏水」(tshàng-tsuí)就是臺語的潛水,在當地人口中,也有去海裡採東西的意思。人在波濤間時隱時現,難怪會叫做「藏」。但那藏在水面下,海人所見的海是什麼模樣呢?我鑽入波濤,試著讓自己也成為海人,在往復的湧流中努力穩住身子。呈現在眼前的,是憨龜阿伯在水中快速穿梭、靈巧採著石花菜的身影。他要去的地方我無法安全抵達,只能看著漸游漸遠的他將礁岩上搖曳的石花收入囊中。我不由得佩服人的堅韌,在任何環境都能找到生存之道。

喝著一瓶幾十塊的石花凍,我知道瓶裡凝結的,不只有東北角的海味,還有臺灣僅存海人「藏水」的英姿。

靜宜姊也是一位藏水能力絕佳的馬崗海人,幾次遇到她,都是看她在浪花間輾轉騰挪,迅速便採滿了一網袋的石花菜。

馬崗的海人三哥,正在卯澳灣的海面下尋覓蜈蚣草和海膽。

海坪頂的敲擊聲

其實我第一個遇見的海人,並不在海裡,而是在馬崗的海蝕平台上。

那是個豔陽高照的七月日,平台看來一片荒蕪,卻有一陣「叩叩叩」的聲音,遠遠地從一個嬌小身影的方向傳來。鳳嬌姨拿著小鋤頭,在裸露的岩石上四處敲;不一會,就從石頭間掏出幾粒教人垂涎欲滴的蚵仔。原來,礁岩上不起眼的白花紋,都是石蚵,七、八月正是最鮮美的時候。

她遞給我一粒剛敲出的蚵仔。放入口中,鮮、甜、鹹的滋味隨入口即化的蚵肉在口中散開。那一刻我深深意識,潮間帶的海蝕平台,就是海人們的天然食物櫃。到海邊走一遭,就不愁下一餐了。

東北角的海人藏水,主要是為春末夏初的石花菜和海膽。但更多時候,他們會在海蝕平台採集,他們稱之為「徛山」(khiā-suann)。之所以這麼稱呼,是因為從水底看向高出水面的礁岩,就像是小山一樣。

「徛山藏水」,具體而微地總結了海人的工作。

盛夏的七月,鳳嬌姨趁著大潮日的中午,潮水退到最乾時,在海蝕平台上敲石蚵。

六月底,趁海水太暖導致石花菜變老之前,鳳嬌姨在退潮後的礁岩間採集水下的石花菜 ,順便尋找好吃的白底蟹。

來自大里的海女阿嬤在清晨的陽光中採集馬崗海蝕平台上滿滿的青荻。

三哥正在卯澳灣採集蜈蚣草和海膽。

海人一家

海蝕平台上,東北風帶來的大浪拍打著礁石前緣,從秋天持續到春天。這種嚴苛環境,正是紫菜喜歡生長的地方。海人們採集時通常面著海,時時抬頭察看,提防大浪來襲。「湧來啊!」罔市阿嬤提醒我,同時邁開步伐「走湧」,閃避洶湧潮水。

罔市阿嬤是馬崗現役最資深海女,小學畢業後就一直做海人,現在已八十幾歲。她先生早年潛水意外過世,阿嬤靠海女工作養大六個孩子。潮水流過腳邊,見慣大風大浪的阿嬤穩住腳步,隨即又蹲下工作。

此前幾個月,罔市阿嬤才因摔傷手休養了一陣。能在海邊遇到她,我總是急忙帶相機衝到海邊。時序入春,東北角天氣變化快速,時而涼快、時而颳風、時而飄雨;我常只穿短袖就跑去拍照。

「你這樣會感冒啦!去穿長袖!」罔市阿嬤唸著,但我總要她三番兩次提醒才起身,因為我不想錯過珍貴的時刻。對我來說,海人們工作的風景,就是海蝕平台上的寶藏。

罔市阿嬤在採集紫菜時,因為突然襲來的大浪而蹲低穩住身子,免得被水流沖倒。

就算是乾潮的時候,石花菜也幾乎仍在水下,因此就算只是在礁岩邊徛山採集,也要不時與海浪對抗。

一個晴朗的五月上午,馬崗廟口響起隆隆機車聲,兩輛摩托車在廟前廣場兜圈子。廟旁是罔市阿嬤家,騎車的則是她的三兒子和小兒子 – 三哥與阿華。他們正用車輪重量,把曬好的石花上的石灰質外殼碾碎,以免影響賣相。整理完一批,兩兄弟又與罔市阿嬤處理起不同階段的石花,三人在廟口忙了一早。

三哥與阿華平常不住馬崗,而是在外地擔任木工師傅和熱炒店老闆,這幾年才開始在空閒時回馬崗兼職海人。對關心地方文化的外人而言,「海人」是特殊而罕有的,能保存、傳承是求之不得。但對世居於此的老一輩來說,教育和工作機會有限,「靠海吃飯」只能是一種生活的必然。

在他們眼中,出外尋找頭路的青壯年回馬崗,會視為是「在都市裡過不下去」。如果沒有新的經濟模式支撐海人文化,那麼再過幾年,或許就更難看到這樣的風景了。

六月,我又在海邊遇到三哥。他正要去卯澳灣採蜈蚣草,但傍晚就得搭車離開馬崗。不管是哪種海菜,採完後都得花大量時間挑揀清洗。「這樣好讓媽媽有事做,免得她心情不好想太多」,他說。

對三哥和阿華來說,回馬崗,與文化傳承無關,為的只是能照顧年邁的母親。

罔市阿嬤與三哥正在挑揀石花菜裡的石礫,這是石花菜繁複處理序中的第一步,。之後還要經過多次的洗曬,直到石花菜從酒紅轉成米白為止。

三哥(右)與阿華(左)在馬崗的吉和宮前用機車輾壓已經曬乾的石花菜,好碾碎藻體上的石灰質,以免影響賣相。輾壓之後,還需要經過拍打、清洗、曝曬,才能夠拿去賣。

由於浪況不佳,三哥與阿華在採石花菜時決定休息一下,待海水退潮後看海面是否會變得平穩些。

三哥坐在馬崗岸邊的涼亭裡,看著海面上不時出現的白色浪花,思索著是否要去海裡採東西。

佛系海女
 

夏末秋初,暑氣未消;海膽和石蚵已完成傳宗接代任務,肉不肥了。春夏萌發的石花菜,此時已太老,而秋冬的藻類還沒開張。海人們進入短暫的休息期,海邊只剩下不屈撓的釣客陪伴浪花潮水。

十月,東北季風吹拂,氣溫漸低、海水變涼。眨眼間,海蝕平台就被清翠如髮絲的青荻覆滿,從乾枯荒漠變成生機草原。清晨的金光中,一名海女阿嬤熟練地將藻體拉起,快速收入網袋中。這名阿嬤在宜蘭大里開雜貨店,但只要東北角哪裡有好的海菜,他就會去哪採回去賣。

青荻可以拿來做炸海菜餅、涼拌、煎蛋、包餃子,是食用方式多變的海味。我跟著阿嬤回雜貨店;清晨剛採的新鮮青荻被放入離心機甩乾後,阿嬤開始將內裡挾帶的石礫挑出。一個早晨採的量,阿嬤幾乎處理了一整天。我被招待在店裡吃吃喝喝一天,看著遊客人來人往,卻少有人掏錢購買,實在不確定這麼佛系經營,有沒有賺錢⋯⋯

有如髮絲一般的青荻。採集時可以直接用手拉,也可以用剪刀剪,前者比較有效率,後者則可以避免帶到石頭。

一早採集的青荻,在離心脫水後,馬上進入挑揀石礫程序。青荻不需要特別的洗曬處理,新鮮就可食用。

鳳嬌姨的白底仔糜

在海邊忙了大半天,鳳嬌姨的石花菜與白底蟹雙雙豐收。採石花是為了拿去賣,而白底蟹則是海人私藏的美食。

白底蟹會躲在有藻類的礁岩間。鳳嬌姨擠進岩縫尋找,時而因發現螃蟹而興奮,有時也因讓美食溜了而懊惱。海人工作的辛苦,多了幾分與獵物搏鬥的樂趣。

把白底蟹的蟹卵、蟹膏搭配白米煮成粥,就是味道鮮甜的「白底仔糜」。如今獨居的鳳嬌姨一個人煮食不便,便將白底仔糜分享給鄰居,也招待來此採訪的我。曾經長期照護兒子與丈夫的她,靠海人工作一路走到現在。如今,她與另一名海女一起經營小吃店,在夏天旺季接待絡繹不絕的客人,月收入比起我這個打工仔,有過之而無不及。

鳳嬌姨的白底仔糜沒有太多調味。淡淡米香融合馬崗的海味,讓我想起那天鳳嬌姨走入海中的身影。人生起伏如同海潮起落,只要家門前那片海還在,藏水於浪花間,徛山在海蝕平台之上,那日子便可走下去。

好天氣的周末,鳳嬌姨就不會到海邊採集,而是坐鎮在她自己的小吃店裡。

鳳嬌姨一邊吃著白底蟹一邊享受傍晚的閒暇時光。牠們的卵已經被拿來煮粥,而所剩無幾的肉,則可以像是嗑瓜子一樣拿來吃。

看海的眉角

不管藏水還是徛山,去海邊是講究時機的。

「初一十五中晝焦」是東北角的一句俗諺,意思是農曆月初跟月中的時候是大潮,中午剛好潮水會退到最乾,最適合去海邊採集。這麼一來,潛水就不用潛那麼深,甚至站著就能採到很多好東西了。

記得這句口訣的另一好處,是用潮汐每天延遲約半小時的規律推算,只要知道今天是農曆幾號,就能知道今天大概幾點乾潮了。也就是說,當初秀美阿嬤展現的超能力,其實是她心裡真的有內建一張潮汐表。

當然,下海也是要看海況。「今仔日湧白」是居民常說的話,指得是海浪打在礁石上出現很多白,浪花,不適合下水。不過,馬崗正好位在東海和太平洋交界凸出山脊下,地形區隔了風與海流,也讓下水的地點成了關鍵。

浪從東邊來時,適合到馬崗西邊的卯澳灣採集;浪如果從西邊來,那就到東邊的萊萊採集。只要風浪不是太可怕,海人們總是會找到適合採集的地方。

為了追尋海人,我也試著了解海,跟他們學習看海的眉角。

冬季採集紫菜最棒的時機,就是陰天微雨的日子。雨水會讓紫菜吸水膨脹,比起晴天時平貼在岩石上更好採摘。

位在馬崗旁的卯澳村,村內圍牆就畫著卯澳灣潮汐表。表上可見初一、十六的乾潮時間,為接近中午的 11:36,與當地人長久觀察經驗而得的俗諺十分吻合。

位在臺灣本島最東邊的馬崗,正處於雪山山脈的尾稜下。這裡的位置介於太平洋與東海之間,地形區隔了風與海浪,讓馬崗周邊的海岸隨著風浪的轉變各有適合去採集的時機。畫面遠處為龜山島。

在海中藏水了幾個小時之後,鳳嬌姨扛著沉重的石花菜走回家裡,準備做初步的整理。

日出的晨光下,憨龜阿伯在家門口的廣場前鋪滿一批剛準備要曬的石花菜。

石花菜是少數會有盤商收購的海人產品。憨龜阿伯剛曬好的一批石花菜,馬上便裝袋秤重,轉交給盤商。

秀美阿嬤有一副質感特殊的蛙鏡,格外引人注意。阿嬤說,鏡框是水牛角做的,鏡片則是買來後自己黏上去的。以前,阿嬤戴著這樣的蛙鏡,就下海去了。

 發布時間 2024/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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