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南山
南山公墓是台灣現存最古老的墓區,卻也是周邊牧羊人的牧區;生者與死者之地成了共生關係——墓區提供天然飼料,而羊隻清除過高的野草,讓每年清明時人們容易進到墓區。
圖文/紀新洲
淹沒在荒煙蔓草裡的墓碑,上頭鐫刻的正文寫著「浙紹山陰胡晉川之墓」。那是清道光年間熟習錢穀刑名之學的紹興幕客,隨就任官員來到台灣。或因疾病、或因意外,1828 年,藉藉無名的師爺客死異鄉。由於沒有正式職品,依明清體例只有一塊簡單墓碑,立在微微隆起的墓丘前。兩百年來靜靜地矗在在台南市的南山公墓裡。
胡師爺埋身所在的南山公墓,是全台灣最古老的墓區,面積約 94.7 公頃,估計有五萬多門墓。其中已列名市定古蹟的「曾振暘墓」立碑於荷治時期的 1642 年,是台灣迄今發現最早的一門古墓。另外還有許多與胡師爺差不多年代,明、清以降的官員仕紳與殷商巨賈,有些人在風起雲湧的台灣大歷史裡廁身史冊;其他則如胡晉川那樣,渡海來台或土生土長的平民百姓。
連橫在《台灣通史序》裡所寫的「渡大海、入荒陬」、「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即是描述這些橫渡黑水溝、來台墾拓的漢人常民。當生命最終化為一抔黃土時,他們生前的夢想、掙扎、得意與苦難,也隨著骨骸埋入地下。唯一留存於世、可供憑弔追溯的,也就這方寸之地的形制與銘文。走訪南山公墓,細細觀察入眼的圖案、文字等線索,等於在拼集一代代先人的心靈圖像。
但寂靜的墓園近期成了紛擾的戰場。2018 年,台南市政府預備辦理南山公墓遷葬,要求所有者與家屬自主遷葬。南山公墓北面的水交社文化園區,曾開挖出明清古墓群,與南山公墓同屬桶盤淺墓葬群;文史學者認為南山公墓裡的先人遺骨,可用來建構台灣最早的漢人移民體質資料庫。文史團體要求,別讓怪手開挖百年古墓,隨後文化部介入要求先進行文資調查,評估保存方式後再議遷葬一事。
胡晉川墓與另外一門吳杞南墓,都被發現於南山公墓昔名為師爺塚的地方。
1895 年日軍攻打台南城前夕,劉永福已偷偷棄城離去。巴克禮牧師(Thomas Barclay)受當地仕紳之託,帶人徒步出城與指揮官乃木希典交涉,避免可能發生的一場大規模殺戮。
施瓊芳父子三人合葬之墓。施瓊芳與次子施士洁是清代台灣僅有的父子雙進士,出身於台南舊市區「米街」,今名新美街。
侯雨利與母親、妻子葬在墓區的同一處私人墓園。侯雨利早年與王永慶齊名,有「南侯北王」之稱。
白色恐怖時期,因胞弟被捲入「台南市委會郵電支部案」,被指控為共諜的 施水環,不到 30 歲就被槍決,後與姊姊合葬在南山公墓。另有一說,施水環是被一名求愛不成的男性陷害,誣告為匪諜;此案(吳麗水案)最終造成 51 人被逮,14 人判刑,施水環與丁窈窕兩人被槍決。
支持南山公墓保留的民間團體,申請其為文化景觀,使珍貴歷史資產能得到文化資產保存法的保護。清明節前,台南市政府文資處召開南山公墓登錄文化景觀審議公聽會,會上支持與反對意見針鋒相對。
反對保留的團體以南區市議員與里長為首。他們痛陳,附近居民已痛苦幾百年,飽受焚燒紙錢與垃圾汚染。在台南市其他區迅速發展的同時,南區的開發卻因公墓而裹足不前。
支持保存的團體及墓主後代也有話要說。支持保存者認為,南山公墓自台南建城伊始就在這裡,附近住宅近幾十年來才興建。「我們忍心為了土地開發利益,去刨除祖墳、強迫遷葬嗎?」更何況,南山公墓本是一座活的博物館,承載四百年來的台灣歷史與人文記憶。一旦遷葬開發,土地紋理的連結也立即失去,珍貴歷史資產將一去不復返。
事實上,全台從北到南,對公墓遷葬開發的浪潮已進行多年。較受矚目的新店第一公墓、鹿港第一公墓及高雄覆頂金公墓,均已遭大規模破壞。倒是面積較小的台南市安平公墓,因當地居民有高度共識而保存下來。
清明節前後,許多人來到南山公墓及附近納骨塔祭拜祖先,民間團體也持續舉辦走讀活動,帶領更多人認識墓區文化資產。南山的墓葬樣式,反映了台灣歷史的多樣與複雜。日治時期為南山公墓添加了日式墓塚;西方的傳教士則帶來西式墓園,天主教與基督教各有教徒安息區。
南山公墓正式名稱為「台南市南區第一公墓」,部份區域與一般屋舍相接,幾無緩衝空間。
南山公墓位於交通便利的市區,平日又人跡罕至,成了少數居心不良者當成傾倒垃圾與工業廢棄物的地方。
俗稱「湯匙山」的安平公墓原本也有開發之議,但最後保存了下來。在清代以前,這裡是荷蘭人所建的「烏特勒支堡」所在地,鄭成功的軍隊與荷軍曾在此激烈交戰。
安平公墓葬有許多當年鄭成功部隊與荷軍激戰身亡的士兵。
日治時代的墓塚並非都是純粹的漢式或日式,有些是混合了漢式與日式的風格。
基督教墓園,許多本外籍基督教徒在此安息。
墓葬區向來被視為嫌惡設施,加上一般人對於逝者世界的畏懼,平時就少有人進來。南山公墓面積約是大安森林公園的 3.6 倍,少了人為侵擾,反而讓墓園維持生物多樣性。滿清以來,南山公墓周邊居民就會到墓園放牧山羊,至今仍如此。生者與死者之地成了共生關係——墓區提供免費的天然飼料,而羊隻幫忙清除長得過高的野草,讓每年清明時人們可以容易進到墓區。
美籍漢學家史景遷曾著《婦人王氏之死》,故事落在中國十七世紀,但內容並非在敘述歷史重大事件,反而把鏡頭帶到山東的常民故事裡。裡面的主要角色都是農夫、農場工人及他們的妻子等平民百姓。正因為書是在刻畫這些小人物處境,裡面的故事也更能貼近讀者的生命經驗,引人共鳴。
個別的小歷史或許微不足道,但影響時代轉折的大歷史背後,不正是千千萬萬這類個人或家庭的小歷史?
踏查南山公墓過程中,可看見一些特別的名字。例如,漢式墓碑上的女性名字,不乏有叫「番婆」的;一般說來,這應是鄉公所給定的名字。這除了顯示過去漢人與原住民之間通婚的情形,也反映漢人對原住民的歧視心態。
南山公墓中少見的正相對兩門墓。來這裡祭拜的後代說,黃氏、蕭氏兩人生前是一對感情極好的婆媳。這特別的型式彷彿是在說,即使長眠於此,我倆也要歡喜攜手、相視而笑。
南山公墓常可看到一些墓塚特別的設計或裝飾創意。
精於龍脈研究的吳明憲,正帶領學員探查南山公墓風水。南山在此處的風水地理叫「兩魚」,以其有水路走 S 形穿過此處的沙丘之間,狀似太極兩儀而得名。
南山公墓長得最茂盛的一棵樟樹。樹下埋葬的是祖籍在泉州大崙的蔡姓開台三世祖。據掃墓的蔡家人說,這棵樹是他們祖先所種的,如今已蔚然成蔭,免除了每年來掃墓的子孫日曬之苦。
已開花的 珊瑚藤爬滿了整座墓塚,只能隱約看出墓主的姓氏。珊瑚藤即使在陽光不足或土地貧瘠的地方也可以長得很好,被人稱為「藤蔓植物之后」。
批評南山公墓的聲音不外乎——環境髒亂、令人恐懼、易引起火災、浪費土地資源等。從歐美及日本經驗來看,墓園本可如公園般讓人親近,甚至可與住宅區比鄰。髒亂是人造成的,並非公墓原罪。恐懼也只是相沿成習觀念,並非不能改變。
新加坡曾有與南山公墓相似,成功保存下來的案例——咖啡山墓園(Bukit Brown Cemetery)。1830 年左右成立的咖啡山墓園,歷史不如南山公墓久遠,但也是漢人移民社會所建起的墓區。在民間團體奔走下,原被規劃為新建住宅區的咖啡山墓園,不但被保留,還成了兼具考古旅遊功能的公園景點。這對土地資源極度稀少的新加坡來說,更顯難能可貴。
生與死,雖是兩個世界,卻不必然一方排擠另一方。南山公墓成為文化景觀,正是緬懷前人、共存共榮的一個新起點。
在墳頭壓墓紙,代表此墳仍有後代子孫祭拜與看管。
多年前不少墓主後代得知南山公墓開發計畫,就自行遷葬至納骨塔了。
南山公墓位於府城南郊,櫻丘沙丘群為其主要地形,而竹溪便在錯落的沙丘間蜿蜒穿越而過,形成多處絕佳的墓葬風水。隨都市擴張與重劃,遷葬開發的手伸向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南山公墓。這片風水寶地的未來正懸而未決。
發布時間 2025/04/22